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渭水南岸的新柳丝在暮色中被染成一片苍茫的金红,柔枝轻拂水面,漾开圈圈碎金。三十余骑风尘仆仆的吐蕃使团在此暂歇,饮马河畔。尊珠勒住躁动的白马,极目远眺。长安城的轮廓盘踞于地平线上,飞檐斗拱刺破云霞,气象万千,和他熟悉的雪山、草原截然不同,带着一种陌生而威严的压迫感。

吐蕃正使多吉的声音带着疲惫与严肃:“前面就是长安了。都打起精神,记住鸿胪寺官员教导的礼仪,觐见天可汗与天后,一言一行都关乎部落与赞普的颜面。特别是你,”他转向尊珠,“你莫要再像前几日那般随心所欲,若不是你乱走去了终南山,我们为了等你而误了时辰,昨日便该进城了。天朝有宵禁,今日但凡再晚些,我们只得宿在城外了。”

尊珠低声应了。他怀中那半块鎏银腰牌硌在胸口,提醒着他此次来长安的任务——寻找多年前外出经商、最终音讯全无的舅舅罗布。几日前他转道去终南山,也是因为阿妈说舅舅提过一位中原的好友在那里修行,他才想去寻找一番,不想竟然迷了路。后来,他遇到了那个汉人女子。她给他指了正确的路,他却以为她敷衍,仍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往前走,不想竟越走越远,后来还是遇到一个樵夫,才帮他拨乱反正。等他到和使团的汇合地时,已经过了城内宵禁的时间。

一行人略做休憩后,立刻翻身上马,直奔城门。金光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,城楼上甲胄森严的守军目光如炬。使团刚一接近,一队手持长戟的金吾卫便上前拦住了去路,动作整齐划一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
正使多吉他抬手止住队伍,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心包裹的卷轴——那是赞普的亲笔国书,以及一份在鄯州取得的过关符券。在此等候多时的鸿胪寺官员上前接过,仔细核验了印鉴与文字,又与一名金吾卫校尉低语了几句。

那校尉锐利的目光扫过使团每一个人,尤其在尊珠这些年轻随从的脸上停留了片刻,方才微微点头。

“兵器、弓矢,一律暂存于此。”校尉的声音冰冷,不容商量。

在交出随身的佩刀时,尊珠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,仿佛雄鹰被收起了利爪。他抬头望向门洞深处那喧嚣而陌生的长安街市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真正踏入了大唐的权力腹地。

刚进金光门,骤然响起的凄厉哭嚎打破了黄昏的宁静。路旁,一位农妇抱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瘫坐在地,手足无措。孩子面色绀紫,四肢剧烈抽搐,口角溢出白沫。

尊珠远远瞟了一眼孩子的症状,心一凛,他迅速扫过周遭,忽然瞥见不远处一缕若有若无的青色炊烟,以及挑出树梢的一面小小药旗——“杏林堂”三个字依稀可辨。不等多吉制止,他已策马奔过去,俯身一把将孩子揽到自己马背上,朝着药旗的方向驰去。

因为速度太快,周边众人都来不及反应。农妇看到一个异族少年抱走了孩子,一个健步跳起来,叫喊着追了过去。

“杏林堂”门面并不起眼,青瓦灰墙,唯有门前悬挂的药旗和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药香昭示着它的身份。尊珠抱着孩子疾步闯入时,带起了一阵风。

馆内光线稍暗,一名身着浅青襦裙、外系素色围裳的少女正面对着门,在一张长案前安静地碾磨药材。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,仿佛外界纷扰皆与她无关。直到尊珠的脚步声惊动了她,她才缓缓抬头看过来。

四目相对,两人都吃了一惊。尊珠更是喊出了声,“居然是你!”

她没有回应尊珠,而是目光下移,落在他怀中的小孩身上,只一扫,便极快地用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,然后,指着窗边小榻说:“放到那里。”

尊珠依言放下孩子。阿侬已移步近前,素白的手指精准地搭上患儿腕脉,又查看了瞳仁和口舌。她转身便去取针囊,指尖已拈起一枚细长的银针,欲刺向孩子的人中穴。

“等等!”尊珠忍不住出声阻拦,他上前一步,语气急切但努力保持礼貌,“这位…大夫,我在草原见过误食毒芹的羔羊,症状与此极为相似!是否应先探明是否中毒?”

阿侬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,终于抬眸正眼看向这个打断她的番邦少年。他风尘仆仆,发辫微乱,头上的狼头帽已经不见,颈间却带着狼牙项链,左耳垂着一只绿松石的耳环,在他说话时,耳环剧烈的摆动,勾勒出一道湖绿色的残影。她目光扫过他溅上药汁的袍袖,语气依旧清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:“《诸病源候论》有载,‘小儿惊痫,皆由气脉不定…’。此刻厥逆惊风是显症,无论起因,必先开窍醒神,稳住病情再论其他。请你退开,不要妨碍我施治。”

她的冷静反而让尊珠更加焦虑:“草原上的老人说,若是毒物,强行刺激反而会加速流转!我这里有白蕖芨,或许能先试试…”

阿侬不再与他说话,只是手腕一沉,银针已精准刺入。她的动作快而稳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。尊珠伸出的、握着草药的手僵在半空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然而,就在阿侬准备施第二针时,那孩子突然身体一挺,“哇”地一声呕吐起来,污物中赫然可见些许未消化完的紫黑色的籽。

阿侬眼神倏然一凝。她迅速拔出银针,仔细嗅了嗅患儿呕吐物的气味,又蘸取少许在指尖捻开。她沉默了片刻,忽然伸手,从尊珠依然摊开的掌心中取走了那截灰褐色的草根。

她没有看他,也没有解释,只迅速将草根置于药臼中捣碎,滤出汁液,小心翼翼地撬开孩子的牙关,将数滴药汁滴入其口中。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,与她方才坚持医典理论的姿态形成了微妙对比。

室内只剩下药杵捣击的沉闷声响、孩子逐渐平缓下来的喘息声以及孩子母亲的啜泣声。夕阳透过窗棂,将光影拉长。

待孩子脸色渐转红润,呼吸趋于平稳,阿侬才净了手,语气依旧平淡,听不出情绪:“是稠李果。多谢。”

这声道谢来得突然,尊珠愣了一下,有些腼腆地说:“那个……不必道谢……我只是恰好认得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,想起自己的任务,忍不住问道:“请问大夫,可曾听说过一位叫罗布的吐蕃药商?他左眉有道旧疤,数年前曾往来于吐蕃与长安之间。”

阿侬正低头记录医案,闻言笔尖未停,头也未抬:“京城人来人往,不曾留意。”她的拒绝干脆而彻底,没有任何打探或好奇的意味,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。

尊珠心中失望,却也不好再问,只得拱手:“打扰了。”转身走出医馆。

在他身后,阿侬缓缓停笔,抬眸望向那消失在暮色中的精瘦背影,目光在他袍角沾染的尘土和极速离去的步伐上停留了一瞬。随后,她视线下移,落在门边地面——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半掌大小的鎏银腰牌,显然是方才混乱中从尊珠身上掉落。牌上雕刻着奇特的吐蕃纹样,边缘处一道新鲜的划痕在夕阳下微微反光。

她静立片刻,终是走过去,俯身用两指拈起那枚腰牌。冰凉的金属触感指尖。她摩挲着那独特的纹路,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、无人察觉的疑虑,随即将其收入袖中,转身继续整理药材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馆外,尊珠翻身上马,浑然不觉自己丢失了重要的信物,只想着尽快与使团汇合,以及明日该如何在这偌大的长安城,开始寻找舅舅的踪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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