鸿胪寺配给的蕃馆内弥漫着酥油与檀香混杂的气息。尊珠换下沾染了尘土的袍服,听着窗外长安夜市渐起的喧哗,和他以往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一样,不是山谷的风声,不是河流涨潮时涌动的声音,也不是牦牛奔腾过草原的声音,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,像来自天上,却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。
他伸手去摸怀中那半块鎏银腰牌,却摸了个空。尊珠惊得猛地跳起来,赶快翻找刚刚换下来的袍子,抖了半天也没见有东西掉出来。他在行李堆里四处翻找,仍一无所获!这时,窗外传来说话声,原是鸿胪寺官员派人来说,前面已备好酒水,问使团众人现在是否方便过去入席。多吉派通议出去回复说已收拾妥当,正准备过去。
尊珠赶快开门跑到多吉的房间,对他说,“正使大人,我要出去一趟!我丢了阿妈给的重要信物。”
多吉一看到他风急火燎地跑进来就知道出了事,再一听他说话,脑仁就开始疼了。只觉得自己当初酥油蒙了心,怎么就答应曲扎那老头的请求,带着这个愣头小子来长安呢?这次出使大唐,按照惯例,需要送一些贵族的儿子们来长安学习,作为地处吐蕃东南边缘、毗邻大唐西南诸部的云顶部落,族长自然也要派一个儿子出来,本来应是长子阿布,但最后在苏毗和他们汇合的却是次子尊珠,带着曲扎的书信。曲扎在信上陈述了易子而来的原因。当时看着风尘仆仆,一人一马在荒原上奔波了近一个月尊珠,多吉只得一边写信派人送往逻些,一边带着尊珠继续东进长安。
一路上还好,尊珠第一次出远门,虽然看什么都新奇,但也算守规矩,老老实实跟着使团,他带着还算省事。唯一一次出格就是在临近长安古道驿站时,请假去了趟终南山,还迷路了,导致整个使团晚一天入城。
刚进城的小插曲,多吉虽然表面上不说,心里还是支持的。给大唐展示吐蕃人的仁心,在这个时节很重要。自从吐蕃东扩,吞并了羌族数州后,大唐的态度就变得讳莫如深。而且,东赞大相去世,新主政的钦陵兄弟需要通过使团观察唐朝内部情况、对吐蕃政策的最新动向,以及唐朝对其扩张行为的反应。所以他们这次出使大唐,背负着至关重要的使命。
大唐对外国使团有严格的管理,使团成员不得随意离开蕃馆。多吉本要严词拒绝,但眼珠一转,脸上立刻浮现出极度懊恼又强压怒火的神情,他重重叹了口气,用手指点了点尊珠,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真是……唉!那是你阿妈给的念想,丢了如何使得?”
像是在天人交战,片刻后,他像是下定了决心,对尊珠道:“你在此等着,莫要再添乱!”说完,他整了整衣袍,换上一副歉疚又无奈的表情,快步走向那位等候的鸿胪寺官员。
“王大人,实在是惭愧,”多吉苦笑着拱手,团里一个年轻孩子,初次离家,方才在城门处救治那孩童时,竟不慎将其阿妈所赠的重要信物遗失了。此刻方寸大乱……您看,可否容他出去找找?或是……唉,若不便也无妨,我这就去训斥他,让他以大局为重!”
王大人听闻,果然面露难色,但看着“焦急”的多吉,再想到白日那番邦少年确实救了人,便松了口:“……既是对母亲的一片孝心,也不好全然不顾。这样吧,我可派两名丞役陪同他前往白日经过之处寻找,速去速回,免得误了宵禁。”
多吉闻言,心中暗喜,面上却感激不尽:“多谢王大人体恤!如此甚好,如此甚好!我这就让他安分些,定遵从贵役指引,绝不敢再惹麻烦!”
说完,他返回来,对尊珠说,“速去速回,不可误了时辰。今天能找到最好,找不到,我明日再和各位大人相商,看如何帮你。”
尊珠道了谢,又遥拜过王大人后,立刻随丞役牵马出了蕃馆。路上,几个人多方打探,一无所获,一路来到金光门。
尊珠站在几乎高耸入云的城楼下茫然四顾,又看到了杏林堂的药旗在风中招展。想到傍晚的情形,他拍马来到门前。杏林堂内烛火通明,两个伙计还在忙碌。尊珠翻身下马,把缰绳交给丞役,便举步进到门内。一个正在收拾药柜的伙计,赶忙迎了上来,他瞅了瞅门外鸿胪寺丞役,开口道,“客人,您要抓药还是看诊?”
尊珠扫了一眼大堂,问,“徬晚那位救治小童的姑娘在吗?”
“您说阿侬姐呀,她已经回家了,您有什么事找她?明早我帮您告诉她。”
尊珠犹豫了一下,说,“是有件事情想要当面问问她,明早我再来吧。”说完,他谢过小哥,转身出门,上马。
他们一路需要经过西市,那是胡商聚集之地,也是打探消息最可能的地方。两名丞役问明了尊珠信物的样子,招人去打听。尊珠跟在丞役后面,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四周。
长安的西市与白日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。夜幕下,它仿佛卸下了庄重面具,露出鲜活甚至野性的内核。波斯毯铺陈的摊位上,琉璃灯映照着琳琅货物,酒肆飘出浓烈的酒香与胡姬的歌舞声。尊珠穿梭其中,异域的面孔和语言让他稍感亲切,但是这都市的庞大与喧嚣又让他倍感不自在。
正走着,突然,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——那位名唤阿侬的女医,正从一家药铺的后门闪出,步履匆匆,却不是回医馆的方向。
更令他注吃惊的是,两个身着深色短褐、腰佩弯刀的汉子,正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她,动作鬼祟。
尊珠心头一紧,她一个女子夜间独行…虽知她性子清冷,但日间终究一同救下一个孩子。他几乎未加思索,把缰绳塞到一名丞役手中,说了句“请稍等”,便借着人群与货摊的遮蔽,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。
阿侬似乎并未察觉身后的跟踪者,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,光线顿时昏暗下来。那两名汉子对视一眼,猛地加快脚步,其中一人伸手便欲抓向阿侬的肩头!
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及的瞬间,阿侬的身影仿佛模糊了一下。她并未回头,只是足尖微错,似是被不平的石板绊了一下,身子轻盈地一侧,恰好让那抓来的手落了个空。同时,她宽大的袖摆似无意般拂过旁边摊位上悬挂的一串铜铃。
“叮铃铃——”清脆的铃声在暗巷中骤然响起。
那汉子一愣。就是这刹那的干扰,尊珠已疾冲上前!他未习中原武功,但草原上摔跤搏击、逐狼赶熊的本能却刻在骨子里。他低喝一声,肩膀猛地撞开那名伸手的汉子,同时右手格开另一人下意识挥来的手臂,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。
被撞的汉子踉跄几步,勃然怒骂一句蕃语脏话。尊珠听得真切,那是逻些一带的口音!
阿侬此时已转过身,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神情,仿佛方才的袭击与她无关。但她的目光极快地在尊珠与那两名汉子之间扫过,尤其在听到那声蕃语咒骂时,她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凝了一瞬。
那两名汉子见尊珠插手,且身手矫健,又见远处有巡夜武侯的灯笼光晃动,便极锐利地瞪了他们一眼,迅速退入更深沉的黑暗中,消失不见。
巷口重归寂静,只余铜铃微颤的余音。
尊珠喘了口气,看向阿侬:“你没事吧?那些人…”
“多事。”阿侬打断他,声音清冷依旧,听不出丝毫惊惶或感激。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袖口,目光落在尊珠方才因格挡而略显红肿的手腕上,略顿了顿,才说,“他们找的不是我。”
尊珠一愣:“那他们是?”
阿侬却不答,反而问道:“蕃使不能擅自离开鸿胪寺,你怎么出来的?为什么跟踪我?”
尊珠连忙说,“没有跟踪你,是偶遇,哦……其实,我是得到你们大唐官员的允许出来的,还有人陪同,他们在外边。我刚刚去医馆找过你,想问你,有见过一枚鎏银腰牌吗,椭圆形的,像眼睛一样, 瞳孔中间镶嵌着一颗绿松石。”
阿侬从袖中取出一物,在尊珠眼前晃了晃,“是这个?”
尊珠眼睛瞬间亮起来,他高兴的伸手来拿,阿侬却忽然挑唇而笑,只见她指尖微动,已把腰牌攥回手心,并将手背在身后。尊珠不明所以,愣愣地看着她。她抬步慢慢逼近,在离他半臂的位置停下。他的鼻腔里甚至嗅到了她身上淡淡地药香和少女的体香。他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起来,像要破开胸腔一样。
阿侬的目光扫过他变红的耳尖,落在他的唇上,作为一个来自高原的吐蕃男孩,却长了一张像花瓣一样的嘴唇,形状好看,色泽丰润,让人忍不住……哦……多看几眼。
阿侬费了一番工夫才移开目光,转身要离开。尊珠急忙抓住她的手腕,说,“那个……我的腰牌……”等他意识到手下***的肌肤后,像被烫了一样立刻松开手。
“借用两天,自会还你。”说完,阿侬竟如影子一样,快速消失。只留尊珠呆呆地立在当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