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渊在阿陇的搀扶下,一步步走向喧闹的议事堂。他侧耳捕捉着堂内的争执,“粮饷”“送死”“禁海”“没活路”这些字眼,如碎石般砸进脑海。与此同时,他在脑中飞速完成“语言转换”——将现代商业逻辑拆解重构为古风表述,转化为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表达。
当他一脚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,堂内灼热焦躁的空气,竟仿佛为之一滞。所有声音戛然而止,连堂内的呼吸声都似凝住了——十几道目光齐刷刷盯在他身上,有惊愕,有关切,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的审视,以及藏在眼底的疑惑。
主位上的瓦氏夫人,原本半阖的眼眸倏地睁开,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刺而来,带着前所未有的探究。她并未开口,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银纹。
沈渊无视周遭的打量,径直走到堂前,对着瓦氏夫人依循记忆中的礼数躬身行礼,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:“孙儿知墨,拜见祖母。”
“你伤未愈,起身说话。”瓦氏夫人的声音平稳无波,听不出喜怒,“何事闯来议事堂?”
沈渊直起身,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位头人,语气虽透着大病初愈的虚浮,字句却掷地有声,让堂内气氛骤然一紧:“孙儿昏迷三日,神魂似是离体浮游,见了许多光怪陆离之景,也反复掂量我田州的困局。方才醒来听闻诸位叔伯争执,心有所感,或许能献一策,为祖母分忧。”
他特意用“神魂离体”来解释思维的剧变——在这个笃信鬼神的时代,这远比“突然开窍”更易被接受。
“哦?”瓦氏夫人眼尾微动,终于松了口,“你且说来。”
“知墨贤侄,你伤的是根本,还是回房静养为好。”莫家寨头人率先开口,语气里的讥讽几乎藏不住,“军国大事,不是儿戏。”
沈渊转向他,神色不卑不亢,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原主特有的、强撑的镇定:“莫叔伯,若我能让兄弟们吃饱穿暖,有足够军械去砍海寇的脑袋,不必再空着肚子送死,您是否愿为先锋?”
莫头人愣在原地——显然没料到这向来怯懦的病弱少年竟有如此底气——随即重重哼了一声:“若真能如此,我莫家寨儿郎自当争先!可你一个……”
“好。”沈渊打断他,转向众人时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“诸位叔伯争执的根源,无非是朝廷拨下的粮饷,填不满出征的窟窿。既然不够,我们就自己找!”
“去***?天上能掉粮饷不成?”席间一位年轻头人忍不住嗤笑。
“天上不会掉,但海里、岸上,处处都是粮饷!”沈渊语出惊人,目光转而投向瓦氏夫人,“祖母,孙儿斗胆请问,朝廷禁海,禁的究竟是什么?”
不等众人回应,他已自问自答,将现代思维严丝合缝地裹进古语:“禁的是私通番邦、牟取暴利。但朝廷从未禁止剿灭海寇,更未禁绝收缴贼赃——只是未明言‘贼赃如何处置’!”
此言一出,满堂瞬间死寂。
“我们的目标,不应只是‘奉诏平寇’,更要做东南沿海最锋利的刀——既能杀寇,又能靠刀养刀!”他刻意避开“盈利”“供应链”等词,只用最直白的比喻。
“靠刀养刀?如何养?”一直沉默的岑先生终于开口,枯瘦的手指重重点着案上那本卷边的《大明律》抄本,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,猛地翻到其中一页按住,“你只说朝廷未禁‘处置贼赃’,可知去年漳州卫所的事?他们剿寇后私分了三船胡椒,指挥使直接被革职充军,麾下千户以上全被追责!这律条写得明明白白,‘军卒私分战获,以贪墨论’,你是要让田州步他们后尘?”
沈渊心头一凛,面上却依旧镇定,正要开口,西寨黄头人已猛地拍案而起,一枚边缘磨损的旧粮票“啪”地摔在案上,红漆印文虽模糊却仍能辨认。“岑先生说得在理!”他怒目圆睁,指着那粮票厉声道,“前年咱们俍兵在钦州湾缴了倭寇五十匹丝绸,本想留着给兄弟们做冬衣,结果被按察使找上门,硬按了个‘私藏公物’的罪名,罚了三百石粮!这就是当时的罚粮凭据,你还想让田州再吃这大亏?”
粮票静静躺在案上,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,压得满堂头人脸色凝重。私分缴获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,谁也不愿拿全族性命赌一个虚无缥缈的“变现本事”。
沈渊迎着众人质疑的目光,指尖微微收紧,后背已沁出薄汗,却忽然抬高声音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:“诸位叔伯顾虑的违制风险,孙儿自然知晓!但‘处置战获’并非‘私分贪墨’,先祖早有先例!”
他目光扫过堂内诸位,字字清晰:“永乐十二年,先祖岑善忠随兵部尚书平交趾叛贼,当时军饷不济,便是用‘以战养战’之法——收缴叛贼府库,奏请朝廷特许后,由官商统一收购物资充作军资,既未违律,反倒得了陛下嘉奖!此事族谱第七卷有明确记载,连奏疏原文都抄录在内,诸位若不信,可即刻去祠堂查证!”
话音刚落,主位上的瓦氏夫人眼神猛地一动,下意识抬眼望向堂中悬挂的先祖画像。画像上的岑善忠身着戎装,目光坚毅,她指尖不自觉移开袖口银纹,轻轻摩挲着画像下方木框边缘的刻字——那串模糊的纪年,正是永乐十二年,与沈渊所说分毫不差。
她心中微动,原本锐利的目光柔和了些许,看向沈渊的眼神里,探究中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动摇。
沈渊趁热打铁,继续说道:“我们要的不是私分,是朝廷‘临机专断’的明诏!剿来的海寇船,改造为战船需报备兵部;缴获的货物,经巡按御史核验后,由指定官商按价收购,钱款直接入田州军府账户,每一笔都登记在册,随时接受朝廷核查!至于商贾助饷,我们只提供安全庇护,不涉私通番邦之事,本质是为朝廷安抚商户、稳定沿海,何来违制之说?”
他重新看向瓦氏夫人,声音沉静却充满力量:“祖母,这是一份‘平寇筹饷方略’。我们赌的,一是我俍兵的战斗力,二是孙儿将这些‘贼赃’变现的本事,三是先祖传下的合规之法!我们不需朝廷改国策,只需一个‘临机专断’的权限——用海寇的血肉,铸我俍兵的军功与粮饷,还能减轻朝廷负担。”
议事堂内落针可闻。
这套方案逻辑缜密,既回应了违制风险的核心顾虑,又有先祖先例与族谱记载作为佐证,远比之前空泛的“变现”说辞更有说服力。更让众人心惊的是,眼前这少年虽脸色苍白、身形虚弱,那双往日总带着怯懦的眼睛里,却亮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,甚至藏着一丝洞察人心的锐利——这绝不是从前那个畏首畏尾的岑知墨了。
瓦氏夫人身子微微前倾,指尖仍摩挲着先祖画像的刻字,目光如炬般锁住沈渊,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,看清内里是否真有先祖英灵点化。她缓缓开口,每个字都重若千钧:“你的谋划,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。你若败了,无需海寇动手,朝中弹劾的奏折就能将你挫骨扬灰。”
她顿了顿,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终极疑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:“你凭何认为自己能成?这三日‘神魂离体’,先祖真的向你示了警、传了法?”
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,沈渊单薄的身子似要被压垮。这一次,他面对的不是思维的碰撞,而是对他身份、能力的终极拷问——他的回答,将决定众人是视他为“神魂错乱的妖孽”,还是能盘活田州困局的“希望”——更是他能否坐稳这“继承人”之位的关键一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