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晚音离开大剧院后,并没有回家。
或者说,她在江城已经没有家了。
三年前,为了给所谓“精神失常”的她治病,父母卖掉了老宅,花光了所有积蓄,最后在绝望中双双离世。
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顾清弦,却连他们的葬礼都没有出现。
江水冰冷,倒映着城市的霓虹,也倒映着她苍白的脸。
晚风吹起她的长发,像一团散开的浓墨。
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廉价的香烟,点燃,却不吸,只是看着那点猩红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。
烟雾缭绕中,她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雪夜。
刺骨的寒风,猩红的血,还有骨头碎裂时,那令人牙酸的“咔嚓”声。
顾清弦踩着她的手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。
“晚音,别挣扎了。你斗不过我的。”
“从今以后,我才是古琴界的神。”
神?
苏晚音的嘴角,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。
就凭他那种华而不实,毫无灵魂的琴音,也配称神?
一辆黑色的宾利,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身边。
车窗降下,露出秦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。
“上车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。
苏晚音没有动,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。
“秦先生,我们不熟。”
秦封也不恼,只是平静地看着她。
“你想报仇,需要帮手。”
“而我,恰好对你的‘仇人’,也没什么好感。”
苏晚音挑了挑眉。
秦封和顾清弦不对付,这在圈内不是秘密。
据说几年前,顾清弦曾想通过关系拜入秦封门下,却被秦封一句“匠气太重,俗不可耐”给打了回来,从此结下了梁子。
“所以,秦先生是想利用我,来对付顾清弦?”苏晚音掐灭了烟,直白地问道。
“是合作,不是利用。”
秦封纠正道。
“我给你提供平台和资源,你负责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。”
“我讨厌赝品。”
最后四个字,他说得极轻,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了苏晚音的心上。
赝品。
是的,顾清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。
一个偷窃了别人心血,还反过来倒打一耙的**之徒。
苏晚音沉默了片刻,拉开车门,坐了进去。
车内空间很大,暖气开得很足,与外面的江风凛冽,恍如两个世界。
秦封递过来一份文件。
“这是‘秋江吟’大赛的报名表,我已经帮你填好了。”
苏晚音接过,翻开。
在“参赛曲目”一栏,赫然写着三个字——《凤求凰》。
她的瞳孔,猛地一缩。
“你……”
“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,就要用最直接,最残忍的方式。”秦封的声音很平静,却带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。
“当着所有人的面,用他和世人引以为傲的东西,把他打得粉身碎骨。”
苏晚音的心,剧烈地跳动起来。
秦封说的,正是她想做的。
可是……
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。
那双手,曾经是上天最完美的杰作,纤长,白皙,骨节分明,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抚琴而生。
可现在,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,依然留着两道狰狞的疤痕,像两条丑陋的蜈蚣,盘踞在她曾经的骄傲之上。
三年的治疗,让她的手指恢复了基本的功能,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灵活。
高难度的轮指,复杂的绰注,对现在的她来说,都是奢望。
而《凤求凰》这首曲子,恰恰是以技巧繁复,难度极高而著称。
她真的……还能弹吗?
仿佛看穿了她的疑虑,秦封忽然开口。
“你的琴呢?”
苏晚音的身体一僵。
她的琴,那把陪伴了她十年的“惊鸿”,在三年前那个雪夜,连同她的手指一起,被顾清弦夺走了。
“被他抢走了。”她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恨意。
“那是一把好琴。”秦封评价道,“可惜,跟错了主人。”
他发动车子,宾利平稳地汇入车流。
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车子七拐八拐,最后停在了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尽头。
这里是江城最有名的古玩一条街,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百年老店。
秦封带着她,走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琴行。
店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,正戴着老花镜,专心致志地修复着一把破旧的古琴。
看到秦封进来,老人抬了抬眼皮,淡淡地打了个招呼。
“秦先生来了。”
“徐伯。”秦封点了点头,然后侧身,指了指苏晚音,“给她找把琴。”
徐伯的目光,这才落在了苏晚音身上。
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。
“想要什么样的?”
“能配得上《凤求凰》的。”苏晚音开口。
徐伯闻言,手上的动作一顿。
他放下工具,缓缓站起身,浑浊的眼睛里,第一次有了神采。
“《凤求凰》?顾清弦那小子的成名曲?”
他摇了摇头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。
“那曲子,匠气有余,灵气不足,配不上什么好琴。”
苏-晚音的心,咯噔一下。
这位徐伯,竟然也听出了顾清弦琴音里的问题?
“如果,我说的是真正的《凤-求凰》呢?”她追问道。
徐伯的眼睛,猛地亮了。
他死死地盯着苏晚音,像是要从她的脸上,看出什么端倪。
半晌,他才缓缓开口。
“丫头,口气不小。”
“跟我来。”
他转身,朝着店铺的内堂走去。
秦封对苏晚音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苏晚音跟了上去。
内堂的光线很暗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料和灰尘的味道。
墙壁上,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琴,每一把都看起来年代久远,价值不菲。
徐伯没有在这些琴前停留,而是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个角落,从一堆杂物下,拖出了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琴盒。
他吹开灰尘,打开琴盒。
一把通体漆黑,没有任何装饰的古琴,静静地躺在里面。
那把琴看起来平平无奇,甚至有些丑陋,琴身上还有几道明显的裂纹,像是久经风霜,随时都会散架一般。
“这是……”苏晚音有些迟疑。
“它叫‘焦尾’。”徐伯抚摸着琴身,眼神里带着一丝追忆和惋惜。
“传说,是汉代名士蔡邕,从一截正在燃烧的梧桐木中抢救出来的。”
“因为琴尾有烧焦的痕迹,故名‘焦尾’。”
“它曾是天下第一名琴,可惜,在一次战乱中琴身受损,音色大不如前,便被弃置于此,百年无人问津。”
苏晚音的心,莫名地一动。
天下第一名琴?
百年无人问津?
这把琴的命运,何其像她。
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冰冷的琴弦上。
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,仿佛触碰到的不是琴弦,而是一个沉睡了千年的灵魂。
她试着拨动了一下。
“嗡——”
一声沉闷而沙哑的声响,在空旷的内堂响起。
那声音,并不悦耳,甚至有些难听,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叹息。
苏晚-音的眉头,却渐渐舒展开来。
她闭上眼睛,再次拨动琴弦。
这一次,她用上了丹田之气,将内力,缓缓注入指尖。
“铮——”
一声清越的琴鸣,陡然响起!
那声音,不再沙哑,不再沉闷,而是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,带着一股不屈的,挣脱束缚的强大力量!
整个内堂,仿佛都在这一声琴鸣中,震颤了一下。
徐伯的身体,猛地一震,浑浊的眼睛里,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秦封的嘴角,也勾起了一抹了然的微笑。
苏晚音睁开眼,看着怀中的“焦尾”,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。
她知道,就是它了。
只有这把曾经辉煌又饱经沧桑的琴,才能弹出她心中的那首《凤求凰》。
也只有她这双被废过又重获新生的手,才能唤醒这把沉睡了千年的名琴。
“徐伯,这把琴,我要了。”她抬起头,目光坚定。
徐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焦尾通灵,它等了千年,等的或许就是你。”
“丫头,别辱没了它。”
“不会。”
苏晚音抱着琴,郑重地说道。
“我会让它的声音,再次响彻天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