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晚脸上的笑容，像是被冬日的寒风吹过，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脆冰。

破费了。

这三个字，像三根淬了毒的银针，猝不及防的刺入她的耳中。

他知道了？

他怎么会知道？

是那个贪财的狱卒多嘴？还是拉车的马夫听到了什么？

一瞬间，顾晚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，心跳如擂鼓，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
【他这是什么意思？是在敲打我吗？是嫌我花钱如流水，不知持家？还是……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所有盘算？】

【完了完了，我这贤妻良母的形象还没立稳，就要崩塌了吗？】

【我那五百两银子！他不会是想赖账吧！那可是我的私房钱！我的命根子啊！】

她心中惊涛骇浪，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。

电光石火之间，顾晚已经飞速整理好了表情。她微微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剪影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倔强。

“夫君说这话，是把妾身当外人了。”

“夫君在牢里受苦，妾身心中如刀绞。别说是区区一些黄白之物，便是要了妾身的性命去换夫君的平安，妾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。”

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，感人肺腑，仿佛一颗心都掏出来捧到了他的面前。

谢晏静静地听着，看着。

他听着她脑海里“我的银子啊我的命啊”的哀嚎，看着她脸上“为你死我都愿意”的决绝，心中那股荒谬的愉悦感，愈发浓厚。

他甚至有些想笑。

他这位夫人，不去戏台子上唱一出《痴情女义救风尘夫》，实在是可惜了。

“夫人有心了。”

他淡淡的应了一句，便收回了目光，靠回车壁上，重新闭上了眼睛，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，只是随口一提。

顾晚却不敢有丝毫放松。

【这就完了？他不追问了？】

【他到底信了没有？这男人心思太深，跟海底的针一样，根本摸不透。】

【不行，回去之后得赶紧把剩下的银票藏好，万一被他发现了，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】

一路无话。

马车在压抑的沉默中，缓缓驶回了谢府。

府门前的石狮子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，管家带着一众下人早已在门口候着。

见到谢晏从马车上下来，所有人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一地，大气都不敢出。

“恭迎大人回府。”

谢晏没有说话，只是径直朝府内走去。他身形清瘦，一身带血的囚服更添了几分萧索，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，却压得所有人头都抬不起来。

顾晚连忙跟上，在经过管家身边时，立刻进入了主母的角色，语速飞快却条理清晰的吩咐道：

“快去备热水，把库房里那几支老参拿出来，再加些驱寒活血的药材，给大人备药浴。晚膳熬些清淡的米粥，送到卧房来。再派人去请王太医，就说大人受了些风寒，请他过来瞧瞧。”

管家愣了一下，有些惊疑的抬眼看了看这位往日里只知风花雪月、对府中事务从不过问的夫人。

顾晚秀眉一蹙，声音冷了三分：“还愣着做什么？听不懂我的话吗？”

“是是是！老奴这就去办！”

管家一个激灵，连滚带爬的起来安排去了。

顾晚这才满意，提着裙摆，快步追上了谢晏的步伐。

【哼，一群看人下菜碟的东西。以前看我不得宠，一个个都敢给我脸色看。现在知道怕了？晚了！】

【等我把谢晏这条大腿抱稳了，第一个就把你们这些势利眼全都换掉！】

谢晏走在前面，将她心中那番“改朝换代”的豪言壮语听得一清二楚，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。

卧房内，下人们已经手脚麻利的抬来了浴桶，热气氤氲，药香四溢。

顾晚亲自上前，伸出纤纤玉指试了试水温，又拿起一旁的药包，仔细闻了闻，确认是按她的方子备的，这才放下心来。

【这可都是银子啊！一钱都不能浪费！】

她一转身，却发现谢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，正静静的看着她。

四目相对，顾晚的心又是一紧。

“夫……夫君，水备好了，你快些泡一泡，驱驱寒气。”她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，下意识的就想找借口开溜。

“夫人对药理，似乎颇有心得？”谢晏不紧不慢的问道。

顾晚的笑容险些再次僵住。

她一个商贾之女，哪里懂什么药理！这些方子，不过是前世她陪着陆泽应酬时，从那些官夫人嘴里听来的养生偏方罢了。

【又来了又来了！他又开始试探我了！】

【我该怎么说？说我天赋异禀，无师自通？他信吗？】

“妾身……妾身也是前些日子听人说的，说这些药材对活血化瘀有好处，便记下了。”顾晚垂下头，作娇羞状，“想着……或许哪天能为夫君用上。”

说到最后，声音已细若蚊呐。

【我真是个天才！这个理由简直完美！既解释了药方来源，又顺便表了一波忠心！】

谢晏看着她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，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。

前世，她若有今日一半的玲珑心思，他们又何至于走到那一步。

“有劳。”

他淡淡的丢下两个字，便不再看她，开始解自己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囚服。

顾晚见状，如蒙大赦，连忙转身。

“那……那妾身先出去，夫君有事再唤我。”

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内室，轻轻带上了房门，一颗心还在“怦怦”狂跳。

门内，谢晏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
他转头，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，眼神晦暗不明。

……

一顿安静的晚膳后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。

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灯，昏黄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老长。

谢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寝衣，半靠在床头，手中捧着一卷书，神情淡漠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
顾晚则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，指挥下人撤下碗筷，又亲自为他铺好了床，将被角掖得平平整整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站在床边，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。

走？还是不走？

按理说，他们是夫妻，同床共枕是天经地义。

可一想到要和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躺在一起，顾晚就觉得头皮发麻，双腿发软。

【怎么办怎么办？我要是说去偏房睡，他会不会觉得我嫌弃他？会不会以为我之前的表现都是装的？】

【可要我跟他一起睡……我怕我半夜会被他掐死啊！】

【他现在肯定恨死我了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动手，但睡在他旁边，跟睡在老虎笼子里有什么区别？】

她内心天人交战，纠结得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。

最终，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。

她决定，再演最后一场戏。

顾晚深吸一口气，走到床边，柔声道：“夫君，夜深了，你早些安歇。妾身……妾身就在外间的软榻上守着，你若有何不适，唤我一声便可。”

说完，她便准备转身去抱自己的枕头。

这番话，说得滴水不漏。既体现了她的关心，又合情合理的避免了同床的尴尬。

然而，她刚一转身，身后便传来了谢晏那清冷的声音。

“站住。”

顾晚的身子，瞬间僵住。

她缓缓的回过头，看见谢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，那双深邃的眼眸，在昏暗的烛光下，正直直的望着她。

他没有说话，只是抬手指了指床铺的另一侧。

那意思，不言而喻。

顾晚的心，沉到了谷底。

【完了，躲不掉了。】

她正想着要不要干脆跪下求饶，说自己今夜身子不适，却听见谢晏再次开口。

他的声音很平静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
“夫人忙碌一日，也辛苦了。”

“早些歇息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