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砰！”

枪管里的硝烟还没散尽，那一缕灼热的白烟，烫伤了我的眼。

沈清辞倒在血泊里。

那只会在寒冬腊月为我捂热墨条的手、那只会笨拙地用手语比划“我爱你”的手，此刻，被子弹打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。

红色的血，混着白色的粉笔灰，在青石板上蜿蜒，像一条死去的蛇。

许浩轩吹了吹枪口，军靴重重碾过沈清辞断裂的指骨，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。

“阿雅，你看。”

他笑得残忍又多情，带血的手指一点点擦去我脸上的泪，“百无一用是书生。这双手能拿粉笔，能给你画眉，可它握得住枪吗？”

我拼命想扑过去，却被两名副官死死按在泥地里。

我张大嘴，喉咙里发出风箱拉破般的“嘶嘶”声。

太疼了。

我是名动天下的“海棠红”，曾一曲千金，可如今，我是个哑巴。

在这个杀人如麻的军阀面前，我连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，都发不出来。

许浩轩蹲下身，将那把还发烫的勃朗宁硬塞进我手里，冰冷的吻落在我的眼皮上：

“哭什么？那个教书匠死了，你的少帅……回来了。”

三天前。

江南的梅雨季，骨头缝里都是潮气。

沈清辞替我拢了拢身上的青布衫，指尖沾着一点粉笔灰的白，落在我的衣领上。

“阿雅，别乱跑，抓紧我。”

他在嘈杂的集市里侧过身，用那个瘦削却挺拔的肩膀，替我挡住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莽撞小贩。

小贩刚要骂娘，一抬头看见沈清辞那张温润如玉的脸，又看见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教书先生长衫，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。

“哟，沈先生，带师娘买菜啊？”

沈清辞笑着点头，手却依然紧紧护着我的腰，像是护着什么易碎的瓷器。

我不能说话。

只能弯起眉眼，对他笑了笑。

我是个哑巴。

三年前，我是名动北平的“海棠红”，嗓子里住着一只金丝雀。

三年后，我是江南小镇教书匠沈清辞的哑妻，嗓子里只剩下一道狰狞的、像蜈蚣一样的疤。

那碗药太烫了。

毁了我引以为傲的嗓子，也毁了那个叫“孟舒雅”的女人的半条命。

“阿雅，你看这个。”

沈清辞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
他手里举着一支刚出水的莲蓬，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有些苍白的脸。

“剥给你吃，去去心火。”

我心里一酸，点了点头。

沈清辞是个穷书生。

每个月的束修不过五块大洋，还要接济读不起书的学生。

但他从没让我吃过苦。

我这双手，以前是用来甩水袖、捻兰花指的；现在，除了给他研墨、绣花，他舍不得让我沾一点阳春水。

路过一家成衣铺子时，老板娘正拿着大扫帚赶人。

“去去去！晦气东西，别挡着我做生意！”

几个穿着灰绿色军装的大兵，手里拎着浆糊桶，正往墙上贴告示。

那种灰绿色，像发霉的苔藓，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
我下意识地往沈清辞怀里缩了一下。

“别怕。”

沈清辞感觉到了我的颤抖，温热的手掌包住我的手，安抚地捏了捏，“是省城来的兵，大概又是征税或者抓壮丁，不碍事。”

不碍事吗？

我的心脏开始狂跳，那股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仿佛又涌上了喉咙。

我拽了拽沈清辞的袖子，比划了一个“回家”的手势。

我想走。

立刻，马上。

“好好好，买了鱼就回。”

沈清辞依着我，牵着我往鱼摊走。

路过那面刚贴好告示的墙壁时，一阵风吹过。

告示的一角没贴牢，呼啦啦地卷了起来，露出下面那张黑白画像。

只一眼。

我手里的竹篮“咣当”一声砸在青石板上。

刚买的豆腐摔得稀碎，白花花的，像脑浆。

那是张寻人启事。

或者说，通缉令。

画上的女人穿着繁复的戏服，眉眼飞扬，嘴角含着三分笑、七分傲。

旁边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几个大字：

【悬赏五千大洋，寻名伶海棠红。】

落款处，没有名字。

只有一个鲜红的印章，刻着一个让我想把骨头都拆了扔掉的字：

【许】。

“阿雅？怎么了？”

沈清辞被我的动静吓了一跳，慌忙蹲下身去捡篮子，“是不是不舒服？脸怎么这么白？”

我死死盯着那张画像。

那是三年前的我。

是还没变成哑巴、还没遇见沈清辞之前的我。

许浩轩。

那个疯子，那个军阀少帅。

他终究还是找来了。

我以为逃到这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江南小镇，嫁给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，就能洗掉那一身的脏污。

我以为只要我变成了哑巴，这世上就再也没有“海棠红”。

我错了。

对于猎人来说，猎物逃得越远，抓回来的时候，才越有趣。

“阿雅！”

沈清辞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，语气焦急，“你的手怎么这么凉？”

我回过神，慌乱地抓住他的手腕。

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肉里，我想告诉他“快跑”，想告诉他“离开这里”。

但我张开嘴，喉咙里只有气流摩擦过伤疤的“嘶嘶”声。

像一条濒死的鱼。

“没事的，没事的。”

沈清辞以为我是被那些当兵的吓到了，心疼地把我搂进怀里，用袖子擦去我额头上的冷汗，“我们这就回家，回家我给你煮红豆粥喝。”

他不知道。

他怀里抱着的不是什么受惊的小白兔。

而是一个会给他招来灭顶之灾的祸害。

我想推开他，想让他离我远点。

可贪恋那一点温暖，我又舍不得松手。

就在这时。

“嗡——”

沉闷的警报声突然在小镇上空炸响。

原本嘈杂的集市瞬间安静下来，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。

那是封城的警报。

紧接着，远处传来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。

那种声音我太熟悉了。

那是装了铁掌的军马，踩在骨头上发出的声音。

“让开！都让开！”

几个大兵粗暴地推开人群，清出一条道来。

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，像一头黑色的野兽，缓缓驶入狭窄的街道。

车轮碾过我刚刚掉在地上的那块碎豆腐，将它碾成了一滩黑泥。

车窗挂着墨绿色的帘子，看不清里面的人。

但我能感觉到。

有一道视线，冰冷、黏腻、带着血腥气，正隔着帘子，死死地钉在我的后背上。

那是被毒蛇盯上的感觉。

沈清辞什么都不知道。

他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，侧身挡住扬起的尘土，也挡住了那辆车。

“现在的世道，真是越来越乱了。”

他叹了口气，捡起地上的篮子，重新牵起我冰凉的手：

“走吧，阿雅，回家。”

我木然地跟着他走。

每走一步，腿都在打颤。

沈清辞。

你知不知道。

这世道乱，是因为那个乱世的魔王，此时此刻，就坐在离我们不到十米的车里。

而他这次来。

不是为了征税，也不是为了抢地盘。

他是来抓回他那只逃跑的金丝雀。

并且，捏死那个竟敢私自喂养金丝雀的……教书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