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素一袭素麻长袍立于石台边缘，手中铜圭表稳稳对准北斗第七星——摇光。

她的指尖冻得发白，却丝毫不抖。

星影落在圭面，偏移了三分，比昨夜更甚。

她心头一沉。

七日了。

连续七日夜半测影，荧惑星（火星）始终悬停于心宿二旁，纹丝不动，形成古籍所载的“荧惑守心”之象。

这不是吉兆，而是大凶之兆。

她在皮囊中抽出那卷残破牛皮册子——《星官录残卷》，指尖拂过三代前那一行朱砂批注：“荧惑逆行为火劫，三月不移则赤地千里。”

字字如钉，戳进她心里。

她抬眼望天，群星寂然。

可她知道，这静谧之下藏着杀机。

阳气过盛，地脉蒸腾，日影缩短，井水将枯。

这不是天罚，也不是神怒，是天地运行的规律，是祖先用血泪换来的经验。

她自幼随龙伯习观天象、辨草木、测水脉，十六岁便通晓四季流转之律，能凭一片叶色断出土地肥瘠，靠一缕风向预判旱涝。

可这些，在族人眼里，不过是巫祝的疯话。

山下村落灯火点点，篝火熊熊，鼓声喧天。

今年秋收略丰，族人正庆丰收，酒歌彻夜。

灵素俯瞰那一片欢腾，心中却像压了块千年寒石，沉重得喘不过气。

不对。太不对了。

春雨三月而至，比往年早了整整***；溪流细若蛛丝，踩上去土松无湿气；她前日悄悄取了深井水试沸，水汽升腾极快，几乎眨眼成雾——这是“地阴将竭”的征兆，地下水正在枯竭。

而田间粟穗虽饱满，却穗头干涩，籽粒轻飘，收成虚胖，存不久。

她闭了闭眼。

所有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局：大旱将至，百里无雨，江河断流，颗粒无收。

三个月。最多三个月，粮尽水绝。

她攥紧铜圭表，指节泛白。

必须预警，必须囤粮储水，必须迁居寻泉！

可话刚出口，就被乌桓——她亲叔父、部落大祭司——当众斥为“蛊惑人心，动摇民心”。

他摔了她的圭表，下令禁她入祭坛，甚至放出话来：“再妄言天机者，割舌示众。”

她不是没试过。

三年前南岭部族因她一句“冬无雪则春必蝗”，提前翻土埋卵，逃过一劫。

可这一次，没人信她。

连阿苎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，也只会战战兢兢端来一碗热汤，声音发抖：“你又去观星了？长老说……今夜流星雨，是神罚降临，要清洗罪孽之人……”

灵素接过汤碗，没喝，放在案上。

热气袅袅上升，映着她清冷的眉眼。

“不是神罚。”她声音很轻，却像铁铸的一般，“是天行有常。天不会说话，它只用现象提醒我们。可人若装睡，天也救不了。”

阿苎吓得后退一步，差点打翻油灯。

“你……你别说了！大祭司已经派人盯着你了，若被听见……”

灵素没再说话。

她转身走进内室，从墙洞取出一只陶匣，打开，里面是厚厚一叠药典手抄本、种子名录、泉水分布图——全是她这些年默默整理的生存资料。

她开始一卷卷翻阅，勾画重点：耐旱作物、净水法、防疫方、野菜代粮谱……她不能等族人觉醒，她必须自己准备。

外面歌舞未歇，笑声穿透夜风。

可她知道，这场繁华撑不过开春。

她铺开一张羊皮地图，指尖划过几处标记：西岭有暗泉，北谷背阳可避暑，东坡曾出土古井碑文……这些都是她徒步数十日勘察所得。

若真到了绝境，唯有迁徙求生。

但她一人之力，如何说服整个部落？

如何对抗乌桓的权威？

她忽然想到龙伯——那个双目失明却通晓百草的老药师。

昨***悄悄塞给她一包晒干的“地耳”菌，低声道：“丫头，你算得没错。我采药四十载，从未见过井底苔藓全数枯死。水脉，真的断了。”

那是唯一一个信她的人。

她正欲提笔记录，忽然，窗外一暗。

风停了。

万籁俱寂。

连山下的歌声都仿佛被掐住喉咙，戛然而止。

灵素猛地抬头，望向东南夜空——

一道赤光，撕裂天幕。

如血，如焰，自苍穹深处疾驰而下，拖着长长的尾焰，轰然坠入三十里外荒岭！

大地震颤，窗纸嗡鸣，桌案上的铜圭表“当”一声倒地。

她冲到门外，仰头望去。

天际，只剩一道焦黑烟痕，缓缓扭曲，像天地裂开了一道口子。

那道赤光熄灭后，夜空仿佛被剜去了一块，黑得瘆人。

灵素站在屋外石阶上，寒风卷着灰烬扑在脸上，她却一动未动。

瞳孔深处映着天边那道缓缓消散的烟痕，像一条焦灼的伤疤横贯星野。

她脑中轰然炸开的，是《星官录残卷》里那一行几乎被虫蛀蚀尽的古语：“星陨为引，火落山野，则地脉焦枯，百泉先涸。”

不是天罚。

不是神怒。

这是开端。

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。

三年来所有推演、所有观测、所有被无视的警告——终于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应验了。

那颗坠落的星，不是终结，而是点燃末日的第一把火。

地气蒸腾已久，地下水脉早已脆弱如薄冰，这一击，如同重锤砸向裂纹，只会加速千里的干涸。

她猛地转身回屋，不再看天。

陶匣中的羊皮地图被迅速摊开，她用炭笔在东南荒岭处重重画了个圈，又沿着几条隐秘水道标出迁徙路线。

手指划过“北坡竹林”四字时顿了顿——那里土层浅薄，根系浅浮砂岩之上，最易受旱情波及。

若她所料不错，三日内，竹叶必焦，竹根必枯。

她必须抢在这之前，让族人看见证据。

可她也知道，乌桓不会给她机会。

翌日清晨，天刚蒙蒙亮，村中老井前已排起长队。

往日只需半桶水就能打满的深井，如今绞绳放到底，提上来的不过半桶浑浊泥汤。

有人抱怨说水泵吃力，有人嘀咕是不是井神发怒。

灵素提着空桶站在队尾，冷眼看着祭司团在井台边摆香案、燃柏枝，口中念念有词。

乌桓一身赤红祭袍，头戴羽冠，手持骨杖立于中央，声音高亢：“昨夜星坠荒岭，乃祖灵震怒！因族中有女子不敬神明，擅登祭坛窥探天机，逆乱阴阳！”他猛然转头，目光如刀直刺人群后的灵素，“灵素！你昨夜是否私登祭坛？是否以邪术招致灾劫？”

四周顿时安静下来。

无数双眼睛朝她看来，有怀疑，有恐惧，也有隐隐的敌意。

灵素没有退后一步。

她放下木桶，直视乌桓：“我没有招灾，我在预警。星象可测，水脉可察，这不是巫术，是三代传承的经验。若再不储水迁居，三个月后，这口井将彻底干涸。”

“放肆！”乌桓怒喝，手中骨杖狠狠顿地，“你一个未嫁女子，妄议天机，扰乱民心，罪不容赦！从今日起，禁足草庐，不得擅自外出！”

“那你大可试试。”灵素的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，“三天之内，北坡竹林一半将枯死。若我说错，任你割舌示众；若我说对，请你开放粮仓，准我宣讲避灾之法。”

众人哗然。

“疯子！”有长老冷笑，“竹林才刚入冬，怎会无故枯死？”

“就是，她是想借天灾立威！”

议论声中，唯有角落里的龙伯拄着拐杖缓步上前。

他双目失明，脸如枯树皮，听罢只是轻轻敲了敲地面，沙哑开口：“北坡的竹根……扎在砂岩上，吸不了深层水。今年春旱早，土已裂三层。若三日无雨，阳气反噬，竹叶必焦。”

他说完便转身离去，背影佝偻，却像一座沉默的山。

人群一时静了下来。

乌桓脸色阴沉如铁，挥手命人继续祷告，香火袅袅升起，掩盖不住井台边越来越浓的焦躁。

灵素没再说一句话。她提起桶，转身离开。

风拂起她素***角，露出腰间紧缚的皮囊——里面是那卷泛黄的《星官录》，边缘已被摩挲得发白。

她一步步走回草庐，脚步稳健，眼神清冽如霜。

三天。

她不需要所有人相信。

她只需要，一个开始。

而此刻，北坡的风正悄然变热，竹叶边缘，已悄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黄。